人于山水如好美色

表面看来，李诗斌是全才式的传统文人，古琴、围棋、书法、绘画、诗词，这些古代文人该会的东西，他全通。他还把自己那间看得见万石植物园的书房命名为“万石山房”。我想他必定有非常宏大的抱负，才有意识追随先贤打下如此宽阔的基础；当然还有一种可能，他并非有意，而是本能地亲近往昔风雅，那就更不得了了。毫无疑问，对传统生活方式的重温，将使他更深刻地体验到中国艺术的精神。

李诗斌书法作品：万石植物园百花厅

与他接触，你才会发觉他唐装外衣下的现代心灵。诗斌人长得高大，辩论起来声音洪亮，口若悬河，旁征博引，并且相当风趣。他说自己从前也反对过传统文化，听鲁迅的话不读中国书，整天看叔本华、尼采、萨特、海德格尔、福柯，还为《查拉斯图特拉如是说》写下20万字的读书笔记。没想到，人到中年，浪子回头，一个猛子扎进过去弃之如敝屣的故纸堆。他说现代人最大的毛病是浮躁，抚琴弄笔，可以调心。原来他把恢复古代生活方式看成一种治疗现代病的方法。

诗斌首先是个书法家，他的水墨山水，是从书法里脱胎出来的。这正契合中国传统的书与画关系。古人说书画同源，但元明以后，实际上变成了书法是源，绘画是流，绘画要借用书法的笔墨线条。诗斌的绘画，当与他的书法合观。上世纪前期，徐悲鸿、林风眠等人从海外留学回来，对中国画进行改革，培养出了几代以素描为基础讲究造型的水墨画家，结果失去了中国画的精神。对此，诗斌很有看法，他说：中国绘画的根本基础是书法和诗歌。上世纪能称大师的吴昌硕、黄宾虹、齐白石都是传统画家，其他几位名家里只有李可染学过素描，徐悲鸿自己的中国画就很僵硬，没有神韵。中国画的核心是笔墨，线要像上古青铜器上的金文，墨要如玉器般透亮，方为境界。齐白石画一枝荷梗，不要别的，那线条就充满韵味。中国画失去了笔墨，就是野狐禅。

李诗斌书法作品：程颢《题淮南寺》

谈到理论，李诗斌特别精神，时时直接援引古人画论。笔墨精妙，气韵生动，法度，墨分五色，听着这些术语，仿佛食古不化的老学究语气，其实他也谈创新，谈从有法到无法。他说，你就是现代人啊，真实表达就有现代意识，不必刻意去创新，那是床上架床，屋上叠屋。谈到自己的山水画，他说特别注重写意性和表现性：“古人画画讲究楷式，五日一石，十日一水，很慢，有许多程式化的东西，像作楷书。我是用草书的方法来写画，更注重表达真实性灵。与学院派的也不大相同，他们更讲结构、色彩、造型。古人说画画是‘畅神而已’，我就是抱着这种态度，只追求精神的愉悦。”

山水画是中国画里的大宗。诗斌最初也画花鸟、人物，最后还是转入山水。对于山水画为什么受到中国文人特别青睐，他有个奇特的观点，说是中国人把对女性的审美转移到山水画中。晋人云“人于山水如好美色，山水于人如惊知己”，钱钟书评点说：此种境界晋宋以前未之有也。山水有情，画卷也可居，可卧，可游，可玩赏，正是西方哲人追求的“诗意地栖居”。

诗斌最近新出了画册，是洪顺章帮他设计的，极清雅。我觉得他的画自由洒脱，有朴拙之气。描绘是否形似他是不在意的，往往逸笔草草，便写出一种境界，有时是满山云烟，有时是半川江月。很喜欢《放鹤亭上听晚秋》一幅，但我觉得亭子画得太准确了，像他批评的学院派，可是两株老树的枝叶画得特别精彩，不只是墨色的浓淡、疏密处理得好，重要的是我仿佛感觉到了他运笔时的速度和方向，正如秋风沙沙穿过树叶。亭子里，三个渺小的人物正襟危坐，凝神倾听宇宙的宏伟声响。我想什么时候要同诗斌去听听秋声才好。也许，惟有我们意识到自己无限渺小时，自然才向我们敞开。